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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伯慧:语言乐园一师翁

2020-09-27 来源:南方杂志 作者:刘艳辉

  ◎《南方》杂志记者/刘艳辉 发自广州

  ◎本文责编/殷立飞

  詹伯慧,1931年生,广东饶平人,著名语言学家。现为暨南大学中文系教授、汉语方言研究中心名誉主任,香港大学中文学院名誉教授。

  从教65年来,詹伯慧在汉语方言、汉语辞书、汉语应用和汉语规范等领域做了大量研究、教学工作,取得许多令人瞩目的成就。曾参与编写《汉语方言概要》,担任《汉语大字典》编委、《中国大百科全书·语言文字》卷方言分科副主编、《汉语方言学大词典》首席专家。迄今已出版语言学著作40余部,发表论文逾400篇。

  1992年获国务院颁发有突出贡献证书,享受政府特殊津贴。1992年和1997年两度被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评为全国语言文字先进工作者。2006年获授暨南大学终身贡献奖,2011年,获评为广东省首届优秀社会科学家。第七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第八届、第九届全国政协委员。

  “普通话说‘我先走’,广东人说‘我行先’,这里有语音、词汇和语法的不同。”一谈起粤语的方言特点,自诩“90后”的詹伯慧信手拈来。

  “语言是很有趣的,语言学者要把大家引导到语言的乐园中来,享受语言的快乐。”从教六七十年,詹伯慧积极倡导并身体力行做语言的“导游”,他全情投入汉语方言研究与应用,至今乐此不疲,把学术视作与生命同等的存在。

  采访詹老之际,恰逢第23届全国推广普通话宣传周,今年的主题是“同讲普通话,携手进小康”。语言和亿万人民生活紧密相连,正是詹伯慧一生心之所系,目光所在。在他的人生字典里,没有“冷门”二字,对于未来,他始终满怀希冀—这门“活在人们嘴里”的学问,可以永远传承下去。

  文士情怀

  今年7月10日,詹伯慧虚岁九十。这一天,他送出一个与众不同的“礼物”:捐出个人积蓄50万元发起设立暨南大学詹伯慧语言学奖,“设立这个奖支持大家来做学问。同时也是向我的老师王力学习,他生前就捐款设立了北京大学王力语言学奖”。

  粗略算来,九十年光阴的三分之二以上,他都在语言这片乐园里深耕,埋首汉语方言、汉语辞书、汉语应用和汉语规范等领域。他乐在其中,“能从一而终,一辈子都搞语言学专业,这是最值得高兴的”,也收获了累累硕果、等身著作。

  前几年,詹伯慧尚可骑自行车在暨大校园穿行。随着年事渐高,家人“没收”了他的自行车。他虽然坐轮椅,每天也要到办公室,有时比年轻人还勤快。目前,他一只眼睛已失明,却自我调侃道,打电脑、看文件“一目了然”。

  他的办公室,也是一间会议室,一张会议桌摆在中间,桌旁放着一块供讨论交流用的黑板。采访当日,詹伯慧看到旁边的黑板歪了,笑着对站在一旁的暨南大学中文系教授刘新中打趣说:“这块黑板,要摆就摆正,要么就别摆了。”言语间透露着他的幽默、快乐和做人为学之道。

  2013年冬,82岁的詹伯慧接受暨大返聘,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汉语方言学大型辞书编纂的理论研究与数字化建设”,以首席专家身份负责主编《汉语方言学大词典》。

  业内人士都知道,方言词典常有,方言学词典不常有,一字之差,难度系数不可比肩。詹伯慧组织200多人,花了四年多时间编纂465万字,终于在2017年推出这部被誉为汉语方言学史丰碑的大词典。“(大词典)过去没有,今后不敢说没有,很难。”詹伯慧不无自豪。

  成就背后,耄耋之年的詹伯慧常工作到深夜一两点,为方便和大家交流还学会了使用微信。同为大词典主编的张振兴,被詹伯慧的惊人意志力所折服,更加认定:凡是詹伯慧认为要做的事情,不管有多大的困难,总能做成。

  如今,项目的数字化平台建设正在进行中,詹伯慧仍在勉力支撑。“我还是项目负责人,不过很多事情我撒手了,不是撒手人寰,而是让给年轻人去做。”他打趣说。

  詹老的“撒手”不无底气。他带出的汉语方言研究团队,人称“詹家军”,因富有活力而备受语言学界肯定。自从1991年开始招收汉语方言学博士研究生,詹伯慧共培养博士29人、硕士9人,如今都已成为汉语方言学界的骨干力量。

  多年前,詹伯慧首次举办书法展时,饶宗颐先生欣然为他题字“文士情怀”。对“文士情怀”四个字,詹伯慧十分珍视,在自己的书法展上一直沿用,也恰到好处地诠释了他视学术为生命,以服务社会为己任的一生。

  乡音无改

  詹伯慧一生结缘语言研究,和独特的语言背景分不开。

  他出身于潮州一个“双语”家庭。父亲詹安泰是饶平客家人,讲客家话,母亲是地道的潮汕人,讲潮州话。后来,他随父亲转学到粤北坪石一所粤语教学的小学,又很快熟悉了粤语。自小耳濡目染,对这三种方言,詹伯慧张口就来。

  那时,父亲教他背诵贺知章的《回乡偶书》。詹伯慧懵懵懂懂,不知“乡音”何意,没想到对“乡音”的热爱和研究,竟成了他毕生的事业。

  1949年,新中国成立。对语言怀有极大兴趣的詹伯慧迈进中山大学的校门,就读的专业是当时全国唯一的语言学系。

  作为一门现代意义上的独立学科,汉语方言学发轫于20世纪20年代。得益于五四运动,各种现代语言学理论、方法和技术被陆续从国外介绍进中国。曾在法国留学专攻语言学的王力先生担任中大文学院院长期间,很快办起语言学系。

  詹伯慧入学时,全班只有7个同学,加上此前已经入学的,全系只有13个学生。但教师就达10位之多,且多是知名教授。得天独厚的学习条件,在今天难以想象,也更让语言学在詹伯慧心中扎下根来。

  1953年,詹伯慧毕业后被分配到武汉大学,两年后又到北京大学师从袁家骅先生进修方言学,全面打下了方言调查研究、实践作业和教学的基础。

  进修期间,他参加了我国首部系统论述汉语各大方言的著作《汉语方言概要》的编写,负责粤方言和闽南方言两章,约占全书50万字的三分之一。此外他还在参加中科院组织的语言调查中发现了海南军话这个“北方方言岛”,引起学界关注……从一个刚毕业的年轻人,詹伯慧渐渐变成崭露头角的学术新秀。

  自此以后,詹伯慧就主攻汉语方言研究,初心如磐。他的乡音也不曾忘,“现在让我回饶平,我可以跟人家讲饶平话”。

  方言学者“推普”半生

  时代洪流滚滚向前,个人才华一旦顺应时代潮流,注定迸发出无限能量。

  1955年10月,语言学界三大重要会议—全国文字改革会议、现代汉语规范问题学术会议和民族语文工作会议相继在北京召开,为确立新中国语文现代化的三大任务—简化汉字、推广普通话、推广汉语拼音打下基础。会议历史影响极其深远,对有幸旁听的詹伯慧来说,正逢其时、意义重大。

  关心国家的语言文字方针政策,支持贯彻每一项具体措施,是语文专业人士义不容辞的职责。“在我们这样一个民族众多、方言众多的大国,不能没有一个全民共同使用,全社会广泛流通的通用语言。”詹伯慧在文章中写道。

  回到珞珈山,詹伯慧热情似火开展工作。一边开设汉语方言学课程,带领学生深入湖北进行方言调查,主持编纂《湖北方言调查》,发表论文;一边身体力行,积极推广普通话,帮助公安部门识别方言。

  20世纪70年代中期,詹伯慧加入大型辞书编纂行列。1975年起,参加《汉语大字典》编纂;1979年,写成143万字《现代汉语方言》书稿。《现代汉语方言》一书中,詹伯慧首次采用七大方言区(北方方言、吴方言、湘方言、赣方言、客家方言、粤方言和闽方言)的概念,得到语言学界广泛认同,沿用至今。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广东人说普通话。” 1983年,詹伯慧从武汉大学调回暨南大学,面对广东复杂的方言状况和相对滞后的普通话普及情况,他多次呼吁大力推广普通话以适应改革开放需要。同时,身体力行,为“推普”工作培训骨干、担任普通话比赛评委,为媒体撰写“推普”稿件,撰写普通话学习手册……只要是“推普”的工作,詹伯慧再忙再累也要挤出时间给予支持,从不推辞。

  为表彰他的业绩,1992年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授予他全国语言文字先进工作者称号。而投入“推普”的同时,詹伯慧也始终主张“推行一种、保留多种”,要让方言继续发挥在文化领域中无可取代的作用。

  语言资源

  “作为工具,粤语始终没有停止社会交际工具的功能;作为文化,又始终没有停止过承载、弘扬粤语地区传统文化和民情习俗的功能,这就决定了粤语始终不会有消失的可能。”面对所谓“方言存废”的争论,詹伯慧勇于发声,以正视听。

  多年来,面对种种误解,詹伯慧陆续发表不少意见,阐明一位语言专业工作者的看法。他反复解释道,“推普”是要让全国各地人民在熟悉、用惯本地方言的基础上学好社会通用语,从单一的语言生活过渡到双语生活。“假如潮州的孩子不会说潮州话,广州的孩子不会说广州话,这绝不能视为一种成功”。

  近年来,我国方言保护日渐提上日程,语言是宝贵资源的观念开始深入人心。这一重要观念的确立,离不开以詹伯慧为代表的语言专业工作者的大声疾呼。

  在我国汉语七大方言中,广东的方言种类占了半壁江山。而很长一段时间里,研究成果少之又少。回到家乡任教的詹伯慧,年过半百、雄心勃勃,深感对方言资源丰富的广东作系统研究之必要。

  广东方言分布有规律可循,靠河流平原的多是粤方言,靠山区的多是客家方言,沿海一带的潮汕和雷州方言则属闽语。身兼广东中国语言学会会长的詹伯慧,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确立首先弄清粤方言,有条件再研究其他方言的思路。

  他带领团队躬耕田野,十年间走遍珠三角、粤北、粤西,相继推出《珠江三角洲方言调查报告》《粤北十县市粤方言调查报告》《粤西十县市粤方言调查报告》,为广东粤语勾勒出轮廓,为粤语研究提供重要参考。

  随着对闽、粤、客等方言的调查进一步深入,詹伯慧和他的团队掌握了丰富的一手资料,使过去长期无人问津的广东方言研究“荒地”越来越少。“詹家军”的学术成果,与全国其他地区一道,以百花齐放之势,汇聚起了中国汉语方言学前所未有的繁荣发展期。

  多做“导游”

  看似冷门的语言文字研究中,詹伯慧并不“高冷”,更多时候是“火热的”。晚年他更是孜孜不倦地投入到方言应用中,其中既有卷帙浩繁的大部头,又不乏普及大众的“小书”。

  20世纪末,鉴于粤语读音存在分歧影响使用,詹伯慧用十年时间组织粤港澳学者开展审音工作,于2002年推出《广州话正音字典》。该书被认为是历史上第一本为方言正音的辞书,其中仅为每个字制作卡片就花了三年时间。

  为传播、普及语言文字知识,2010年,他组织一批语言学界知名学者编写《大家小书》系列。作为主编,他率先汇集了自己的一批通俗性、应用性的文章,编成《语文杂记》作为首册出版。詹伯慧还为粤语区的学生编撰了《粤港澳学生用普通话常用词词典》,从对比的角度帮助粤语区学生学好普通话。

  随着社会发展,摆在老先生面前的新问题也越来越多。很多人向他请教,如何看待五花八门的网络语言?这位六十岁学电脑、八十岁发微信的老先生呵呵一笑:这是语言发展的新生事物,应抱持宽容态度,充分尊重网民选择语言交际手段的自由。

  这也是詹伯慧“少当语言的警察,多做语言的导游”的一贯坚持。他认为,语言的规范是动态的、发展的,不是静止的、一成不变的,语言学者要把人们带进绚丽多彩的语言乐园,而不是忙于评头论足,急于判断是非,乱挥“警棍”。他甚至提出,“从语言研究、语汇研究的角度出发,只要是人们用来交际的语言,哪怕是脏话、黑话,都可以汇集起来,写成专著,编成辞书”。

  究其原因,或许是他心中始终铭记几个“结合”:坚定不移地把方言研究和语言应用紧密结合起来,和贯彻实施我国的语文政策结合起来,和亿万人民的社会语言生活紧密结合起来。这来自王力先生的耳提面命,也是詹伯慧的方言研究摆脱“冷门”的困境,焕发勃勃生机的不二法门。

  对话詹伯慧:学术是我的生命

  《南方》杂志:现在您是否还关注学术方面的内容?

  詹伯慧:当然还关注,学术是我的生命。“汉语方言学大型辞书编纂的理论研究与数字化研究”项目还没有结项,《汉语方言学大词典》现在转入到做数字化平台阶段,我还是项目负责人,具体由年轻人来做,准备今年做完,明年结项。

  《南方》杂志:为什么想到要设立一个暨南大学詹伯慧语言学奖?

  詹伯慧:现在我手上的项目快做完了,年纪这么大,新项目也不敢接了,所以想设立一个语言学奖,这个工作就可以永远搞下去。南方到现在还没有这种奖,我们是第一个。语言学奖两年一届,明年第一次颁奖,就在我生日那一天。九十岁的人还有什么奢求呢?能亲自颁发两三届就满足了。

  《南方》杂志:您一天工作多久?

  詹伯慧:很难说。现在年纪大了,能干一点就干一点。自从有了这个办公室,我天天都来,甚至大家觉得我比年轻人还勤快。我现在身体不算好,但幸运的是脑子没坏。不过一只眼睛坏掉了,一目了然,靠这一只还能打电脑。

  《南方》杂志:研究汉语方言学这么多年,您追求的目标是什么?

  詹伯慧:繁荣语言研究,促进语言学发展。

  《南方》杂志:您的治学方法主要是什么?

  詹伯慧:方言活在人的嘴里,不一定写在纸上。汉语方言工作和少数民族语言工作要做好,第一步就是要迈开双腿,做好田野调查。调查来的东西,要拿来整理、分析、研究,这就是语料,包括语音、语法、语汇等。

  《南方》杂志:王力、袁家骅等语言学大家给您带来怎样的影响?

  詹伯慧:一个是学问本身,一个是做学问的精神。我经常给学生强调应用,语言研究是为语言应用服务,否则语言就没有活力,这种精神就来源于王力先生。先生是大师,但他眼界向下,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向大众普及学术,无论是中学请他去演讲,还是工人向他请教,他都非常乐意。我编词典、编教材、编通俗的小册子,都是为了应用。这种精神要一代一代传下去。

  《南方》杂志:很多人反映说下一代不会说方言了,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詹伯慧:推广普通话是国家政策,是大势所趋,十几亿人没有共同语言怎么行?但推广普通话,是要原来只讲方言母语的人,从单一的语言生活过渡到双语语言生活,这是1+1=2,不是1+1=1,绝对不是把方言扫地出门。这个观点我经常说,语言是一种资源,每个人从开始学说话的时候就开始掌握这个资源。

  《南方》杂志:如何保护好方言这个宝贵资源?

  詹伯慧:最近十多年来,我们逐渐认识到语言是一种资源,普通话是资源,方言也是资源。既然是资源,就要开发、利用。2015年起,国家发起语言保护工程,对很少人说的语言抓紧调查,记录下来。所有地域文化都要依靠方言来承载,广东要建设文化强省,发扬岭南文化,就要重视方言这个岭南文化的载体。做好岭南文化大文章,一定要把岭南方言搞清楚。

  《南方》杂志:“少当语言的警察,多做语言的导游”,您这个导游当得怎么样?

  詹伯慧:这两句话常常被人引用,我现在依然是这两句话。语言是很有趣的,搞语言的要把人家引导到语言的乐园中来,享受语言的快乐。不要动辄看不顺眼,评头论足。不过我不是一个人做导游,广州要有广州的导游,西安要有西安的导游,研究语言的人都要做语言的导游。

  《南方》杂志:从研究的角度来看,汉语方言学还有哪些学术空间?

  詹伯慧:还有很大空间。把语言当作资源之后,可以研究的就多了,仅是方言就研究不完,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暨南大学汉语方言研究中心才几十人,但在全国来说,是研究方言比较集中的地方。最好每个大学、每个方言地区的学校,都有这样的方言中心,更好地继往开来,后浪推前浪。我希望这块暨南大学汉语方言研究中心牌子越擦越亮,只要我还活着,就不忘初心,支持这个团队继续研究。

网编:陈冰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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