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工厂”何以破局“内卷式”竞争

“内卷式”竞争没有受益方。广东制造要破除“低成本、低价格、拼数量”的内卷竞争，真正走出一条“创新供给激活需求”的发展道路 

◎《南方》杂志记者／郭芳   史成雷   实习生／李文   卢慧珊   发自广州、深圳、阳江等地

◎本文责编／郭芳

作为空气能热泵行业领军企业，纽恩泰是国家级专精特新“小巨人”企业，也是广东省空气能重点产业链“链主”企业。“目前，行业发展遇到的现实问题和挑战主要是行业竞争高度内卷、厂商利润持续下滑等。”纽恩泰创始人、董事长赵密升告诉《南方》杂志记者，这些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行业的短期发展，但也为行业洗牌和优胜劣汰提供了契机。‌

《南方》杂志记者在调研企业时发现，行业内卷、竞争激烈是企业普遍反映的问题。“综合整治‘内卷式’竞争，规范地方政府和企业行为。”2024年12月，中央经济工作会议首次提到“内卷式”竞争，引发广泛关注。今年全国两会，综合整治“内卷式”竞争首次写入政府工作报告。

实际上，早在2024年7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召开会议分析研究经济形势和经济工作，就提出“要强化行业自律，防止‘内卷式’恶性竞争”。从“防止”到“综合整治”，从强调“行业自律”到“规范地方政府和企业行为”，中央反对“内卷式”竞争的态度愈加鲜明。

【现实尴尬】

“内卷式”竞争没有受益方

愈演愈烈的价格战，是“内卷式”竞争的普遍现象。

阳江拥有中国最大的刀剪产业集群。2023年，阳江五金刀剪产业总产值超过550亿元，产量约占全国的75%，出口量占全国的85%，市场主体近万户，产品遍布全国各地和全球130多个国家及地区。

“作为传统轻工制造业，刀剪行业因进入门槛相对较低，市场竞争尤为激烈。”阳江市工商联主席、阳江十八子集团有限公司总经理李积回对“内卷式”竞争感受颇深：“有些企业为了抢占市场，居然推出售价几元甚至一元的刀剪，这明显是有问题的恶性竞争。这样低廉的刀剪，既无法保证产品质量，也挤压了优质企业的生存空间。”

事实上，在全球经济波动、劳动力成本上涨等多重因素叠加下，白热化的“价格战”让许多企业并不轻松。广东省工商联2023年第四季度开展的民营企业运行状况调查显示，广东民营经济发展还面临一些困难和问题。其中成本压力，是许多企业面临的现实问题。分别有43.3%、48.1%的企业表示综合成本增长、持平，过高的成本也挤压了企业的利润空间，近一半的企业（47.2%）净利润率低于10%，还有25.3%的企业出现亏损。

“内卷式”竞争的后果直接体现在对企业利润的压减上。2024年10月12日，全国工商联发布的“2024中国民营企业500强”榜单和调研分析报告显示，2023年民营企业500强营业收入总额增长5.22%，资产总额增长7.64%，但税后净利润仅增长2.97%。

与此同时，同质化竞争也会带来重复建设、资源浪费。托盘作为装载货物进行运输的集装设备，广泛应用于仓储和流通等领域。顾名思义，其发挥的作用类似于“传菜的盘子”。

这么简单的一个物品，深圳市普拉托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普拉托”）却通过开发智能化的托盘，为客户提供高效便捷、绿色环保的托盘共享服务解决方案，可以帮助企业实现物流成本的大幅降低。目前，普拉托已在国内120多个城市长期服务1200多家企业，累计投入托盘近300万片，年产值约3亿元。

“当前整个市场竞争很激烈，托盘市场产能过剩。2017年国家出台了物流标准化的补贴政策，国内一下子就冒出来200多个托盘供应系统，但两年后因为产能过剩等原因大部分都消失了。”普拉托创始人、CEO漆文星告诉《南方》杂志记者。

“内卷式”竞争并非一个新现象。比如10多年前，国内LED市场曾经掀起一股盲目扩产的狂潮，但由于当时终端市场培育没有跟上，最终导致产能严重过剩、恶性竞争加剧，很多企业最终资金枯竭、全面停产，甚至有的企业高价从国外进口的高端设备还没来得及装备企业就破产了。在随后的两年里，LED行业陷入低谷期。

“内卷式”竞争没有受益方。“正当的竞争本身是一种市场行为，对于经济的健康可持续发展是必不可少的。”广东省委党校教授岳芳敏告诉《南方》杂志记者，“‘内卷式’竞争主要表现为企业间激烈的同质化竞争、无序竞争、低于成本的价格竞争等，过度消耗资源却没有提高生产力，让企业无钱可赚。”

“内卷式”竞争下，企业陷入“谁不‘卷’，谁出局”的窘境。“‘内卷式’竞争如果不加以整治，有可能会进一步导致‘市场失灵’，对国民经济的稳定健康发展造成较大危害。”岳芳敏说。

【转型之痛】

拿什么走出“三明治困境”

广东是影响全球的重要制造基地，“广东塞车，全球缺货”成为现象级影响力。截至2022年，全国纳入统计的主要工业产品共574 种，广东生产481种，其中164种工业产品产量居全国第一，5G手机、空调、冰箱、电饭锅、微波炉等产量全球第一。世界每卖出三部手机就有一部是广东制造，广东空调产量占世界产量四成。

然而，广东制造面临着“大而不强”的问题，许多产业仍处于全球价值链中低端。比如，广东是全球著名的电子信息产业制造基地。广东省政府参事室调研组表示，在欧美等发达国家主流市场上，广东乃至中国生产的电子产品品牌市场占有率不高，或仅为贴牌生产，缺乏具有国际竞争力和影响力的品牌，品牌数量、知名度、美誉度等仍有待提升。

前些年，“中国游客疯抢日本马桶盖、电饭煲”的新闻曾引发热议。值得注意的是，从中国游客在海外的“扫货榜单”看，几乎所有的商品类型在广东的工厂里并不缺乏，但为何要千里迢迢跨国购买？一边是和国内相比，海外的“扫货榜单”商品价格昂贵，一边是广东企业还在进行激烈的价格战。为何会出现这样的错位？

一个电饭煲，折射出“广东制造”和“日本制造”的差距。前些年，广州市民肖北北跟团前往日本旅游，在日本的电器商场花费4000多元人民币购买了一个智能电饭煲。相比之下，普通的电饭煲国内一般少则上百元，多则几百元。为何日本电饭煲能卖出这样的天价？“光针对不同的大米，这款日本品牌的电饭煲就设计了五种煮饭模式。同时，电饭煲的内胆在材料上有很大的创新，可以‘把两元钱的米煮出四元钱的米的口感’，就是说它可以把米饭煮得更好吃。”肖北北所在的旅游团有20多人，其中一半以上都购买了智能电饭煲。

“改革开放40多年来，珠三角许多制造企业习惯了走‘低成本、低价格、拼数量’竞争的道路。”广东省委党校原副校长陈鸿宇表示，目前，广东产业整体水平仍然不高，低端产能过剩和高端产能不足并存。与国外先进制造相比，广东许多企业在隐性技术方面还存在着巨大差距。“对于世界工厂而言，其缺的不是制造，而是‘有质量、有创新的商品’”。

“许多珠三角企业就像一块三明治里的火腿肉。一边，比产品质量、创新，很多比不上欧美等发达国家；另一边，生产成本竞争不过后来者，例如越南、老挝、缅甸等东南亚国家。”广东省社科院课题组形象地称其为“三明治困境”。

传统低成本优势正在消失，创新的竞争优势尚未完全形成，前后夹攻的“三明治困境”成为广东转型升级最大的挑战。号称“世界工厂”的广东还有没有比较优势？在新一轮全球产业洗牌中，广东能否找到自己的新定位？

【改革呼声】

诞生更多“单项冠军”和“隐形冠军”企业

号称“世界工厂”的广东，怎样才能跳出“内卷式”竞争的怪圈？从汗水型经济升级为智慧型经济，从生产型企业转型为市场型企业，实现由量的扩展到质的突围，正是广东制造的“最后一公里”。

建议一：学习德国、日本等制造强国的“工匠精神”，诞生更多深耕细分领域、拥有独门绝技的“单项冠军”和“隐形冠军”企业，让广东制造告别“低成本、低价格、拼数量”的“内卷式”竞争。

“曾有国外的制造业同行指出国内企业创新三大忌：急功近利（耐不住转型寂寞）、好大喜功（喜欢做表面文章）、说了不算（不讲诚信，不尊重知识产权）。”广东省社科院课题组表示，当前的广东企业，最缺的是“工匠精神”。

以德国为例，直到上世纪初，“德国制造”仍是以山寨别国闻名。而当前德国的机械、电器、光学，直到厨房用具、体育用品等都成为世界上质量最过硬的产品。这一逆袭过程中品质主义和工匠精神功不可没。因为专注，德国中小企业大部分“术业有专攻”。一旦选定行业，就一门心思扎根下去，在细分产品上不断积累优势，在各自领域成为“领头羊”。许多产品有着几十年或者上百年的历史传承。

粤港澳大湾区国家技术创新中心主任、广东省制造强省建设专家咨询委员会副主任陈新在调研中发现，对标国际先进水平，广东仍缺乏在全球市场上具备技术和市场领导力的龙头骨干企业，需要重点围绕产业集群建设，集中力量培育一批具有国际竞争力的技术引领型、市场主导型“链主”企业，提升全球产业链垂直整合能力，提升龙头企业对产业链、产业集群的牵引带动作用，在充分市场竞争，保障市场各类主体合法权益的前提下要推动龙头企业对先进产业集群、现代化产业链进行技术、产业、要素资源的整合能力。

“同时，广东需要一大批在专业领域的技术引领型中小企业。”陈新表示，目前，全省单项冠军企业数仅排名全国第四位，专精特新“小巨人”企业数排名全国第二位，世界级产业集群建设的支撑力量总体偏弱。要重视培育一批深耕细分领域、拥有独门绝技的“单项冠军”和“隐形冠军”企业，增强产业链重要节点的支撑力度。形成龙头企业引领和“专精特新”企业支撑的产业链发展“四梁八柱”，为加快建设一批世界级先进制造业产业集群提供重要支撑。

建议二：政府出台政策，引导生产性服务业发展，服务广东转型升级。

广东制造如何补齐“大而不强”背后的关键短板？中山大学港澳珠江三角洲研究中心副主任林江认为，首先要突破自主研发能力薄弱、自主营销品牌短缺、高水平人力资本匮乏等瓶颈制约。“广东补短板的重要途径就是发展生产性服务业”。

珠三角分布着数以万计的加工贸易企业，其总部大多不在这里，微笑曲线两端的研发、销售不在这里，只是全球产业分工中设立的生产车间。广东省社科院课题组以创新为例，“专业化分工越发达，产业配套服务能力越强，创新技术的产业化时间就越短。目前，政府还需出台引导政策，补上研发设计、融资租赁、节能环保服务等生产性服务业的短板”。

汕头市澄海区是全球闻名的玩具制造基地。在这块仅3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聚集了5万多家玩具企业、20多万玩具从业者，拥有全球塑料玩具33%的产能。这里的玩具企业绝大多数是小微企业，转型面临着两大难题：一是没有自己的设计研发机构，二是产品销售难。

广东省政府参事室调研组注意到，针对这一情况，原来主要做玩具展销业务的宏腾公司建立了霄鸟云平台，为企业提供设计、物流、销售服务。目前该平台已汇聚采购端4.1万家、生产端5.2万家、配套端3.6万家企业，展示玩具样品418万款，吸引了澄海区95%的生产与销售企业上平台。

许多专家表示，产业转型升级的关键就在于生产性服务业的发展。如果没有生产性服务业的大发展，想从产业链的低端迈向中高端并不现实。欧美发达国家之所以能够获得制造链上的高额利润，主要在于通过制造业的服务化占领了高附加值环节。数据表明，欧美发达国家普遍存在两个“70%”，即服务业增加值占GDP比重的70%，生产性服务业占整个服务业比重的70%。

值得注意的是，生产性服务业往往需要依托一个地区集群化发展。诸如硅谷的信息服务业集群、华尔街的金融业集群、印度班加罗尔的软件产业集群，以及北京中关村的信息产业集群、上海陆家嘴的金融业集群等。许多专家表示，政府可以出台政策，引导生产性服务业在区域间形成合理的分工协作体系，服务广东转型升级。

建议三：发挥广东专业镇优势，构建区域产业竞争优势，引导区域品牌成长，在国内、国际市场竞争中形成“相对比较优势”。

无论是在珠三角，还是在粤东西北，密密麻麻地分布着数量众多的专业镇。目前，广东诞生了近400个专业镇，其经济总量占了广东的将近四成。虎门服装、狮岭皮具、古镇灯饰等产业集群闻名全球。

“产业转型不是单打独斗，需要大家抱团取暖。”广东省社科院课题组建议，广东专业镇可以建立利益共同体，攻克技术共性问题、打造区域品牌、订立行业标准等，既共同享受到利益，也共同承担责任。

广东专业镇的集群优势，为培育产业生态圈提供了天然土壤。“产业生态圈强调的是产业发展所需要的环境与土壤，所需要的雨露阳光。”在广东省社科院课题组看来，通过产业生态圈可以构建三个方面的区域竞争优势：一是在产业生态圈内的企业，可以获得较低的生产成本，得到参与市场竞争的相对比较优势；二是在产业生态圈中，可以获得便利的生产配套和生产性服务，有利于企业的生存发展；三是通过产业生态圈中集聚上下游相关企业产生的外部性，可以有效推动创新。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目前许多广东企业尚未形成真正有影响力的全国品牌乃至国际品牌。“对于大多数广东企业而言，比搞生产难的是抓市场，比抓市场难的是搞创新。生产型企业不能直接走上创新之路，主要在于缺乏市场的基因，不知道往哪里创新。”在广东省社科院课题组看来，专业镇是广东的产业发展亮点，其有条件在创立区域公共品牌上先行先试，培育更多市场型企业，解决广东转型升级的软肋。

“专业镇是区域品牌成长的天然土壤。企业抱团进入市场，可以形成市场竞争的相对比较优势。”广东省社科院课题组表示，值得注意的是，区域品牌培育需要政府投入，需要长期规划，这需要政府官员的长远眼光。

建议四：真正走出一条“创新供给激活需求”发展道路，知识产权保护不可缺失。

“是真创新，还是假创新，从政府和企业对知识产权的态度中可以窥见一二。”广东省社科院课题组表示，国外公司对知识产权近乎苛刻的保护背后，是其对核心技术的绝对掌握权。这也是许多跨国企业的通行规则。

珠三角一家生产高端家居饰品的台资企业，年出口额超千万美元。国内家具业抄袭之风盛行，使得企业在自主创新时心有顾虑。企业负责人告诉记者，公司每年都会有许多新产品上市，然而产品上市几个月，立马会有大量“山寨版”冒出来，产品售价一下被拉低20%～30%。

“知识产权就是创新者的生命。”这句话道出了许多创新企业的心声。知识产权正在成为产业转型升级不可或缺的核心竞争力。“如果政府不严厉打击山寨之风，珠三角企业的创新意识和创新环境是培养不起来的。”陈鸿宇表示，企业很容易陷入“山寨”“抄袭”的怪圈当中，难以真正走出一条“创新供给激活需求”的发展道路。

网编：李晓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