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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里人生黄建华

2019-06-17 来源:南方杂志 作者:刘艳辉

  

  ◎《南方》杂志记者/刘艳辉 发自广州

  ◎本文责编/殷立飞

  黄建华(1936—),广州人,原广州外国语学院院长、广东外语外贸大学首任校长。曾为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广州翻译协会会长,兼任中国辞书学会副会长、广州翻译协会理事长、全国法国文学研究会副会长、国际词典学杂志编委,曾任亚洲辞书学会(ASIALEX)首届会长。2006年被中国辞书学会授予“辞书事业终身成就奖”,2015年获授“南粤楷模”荣誉称号

  如果把黄建华的故事拍成电影,就是一部中国版的《编舟记》。

  这部电影讲述了日本一位沉默寡言的出版社职员与同事埋头十五载,完成《大渡海》辞典编辑工作的故事。而现实生活中,年过花甲的黄建华花的时间更长,他用16年时间编纂完成我国首部《汉法大词典》,填补了业内空白。

  炎炎夏日,当《南方》杂志记者走进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北校区办公楼二楼黄建华的办公室,他还在安静地查阅资料,身边堆满各种词典、参考书。从早上9点半到中午12点,从下午3点到傍晚6点, 83岁的黄建华每天要在这里伏案工作五六个小时,不过比起原来每天工作到晚上11点,如今的时间已大大缩短。

  眼前这位精神矍铄、面色红润的老人,让人难以跟肺癌联系起来。“面色红润,说明今天血压有点高。”他笑着说。而那双曾编撰700多万字《汉法大词典》的手,如今已经抖到无法握笔,却仍在用键盘孜孜不倦地做着词典修订工作。

  一个人的“编舟记”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2000年,卸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校长职务之际,黄建华借这副对联言志。看似恬淡舒适的退休生活即将展开,谁承想还有一项艰巨的任务在等着他。

  两年前,他收到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编纂《汉法大词典》的邀约,彼时,我国在自主编纂大规模汉法词典领域一片空白。研究了大半辈子理论词典学的黄建华明白,这是一块“硬骨头”—全世界的大词典编纂工作都无一例外要拖长时间—但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令他始料不及的是,一起签约的其他学者由于工作、身体等各种原因先后退出。已经退休的黄建华,是其中“最不忙”的,面对浩瀚无边的词海,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出发,开始了一个人的“编舟记”。

  着手研编词典之前,黄建华设计先行,仅编辑方案就洋洋洒洒写了15页。按照他的构想,《汉法大词典》不仅要“内向”,立足于中国读者学习法语的需求,也要“外向”,兼顾外国读者的需求,进而传播和推广中国优秀文化。

  相较于把法语翻译成汉语,把汉语翻译成法语要难得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怎么翻译?‘佛光普照’怎么翻译?”为在字里行间搭建起中法文化的桥梁,黄建华上下求索、字斟句酌,就连大年三十,他手中的笔也没有停过。

  考验他的不只词海无边,还有令人闻之色变的癌症。2008年,黄建华被查出患有肺癌,医生问他有什么想法,他说的第一件事就是希望把词典完成。2012年他再度住院,被确诊为肺癌第IV期,癌细胞已转移至骨头。黄建华仍不愿前功尽弃,一边坚持服药,一边继续伏案。

  为什么不让年轻人参与进来?黄建华的考虑很实际,因为年轻人晋升,需要发论文、著作。“如果泡在这里十年八年,不出文章,怎么办?不能让人家不食人间烟火。”患难见真情,幸而同样是法语教师的夫人余秀梅,不仅在生活上处处关心照顾他,而且在专业上时时与他切磋、商讨,一路支持他到最后定稿。

  从字母A到Z,黄建华历经16个春夏秋冬终于抵达。2014年,《汉法大词典》新书发布会在广外举行,他说:“我很幸运,书出版了,人还在!”

  单字条目1万余条,多字条目10万余条,全书2300多页,总字数720万字……《汉法大词典》除普通语文词汇外,还收录50多个学科的术语,特别是近年来出现的新词,如微信、二维码、网购等等,被业内人士誉为“双语词典编纂史上的又一座丰碑”。2018年初,该书荣获第四届中国出版政府奖图书奖。

  与癌共存

  现在,黄建华需要定期服用降压药和治疗肺癌的靶向抗癌药物特罗凯。过去几年,这种药物的副作用一直困扰着他,皮疹、腹泻、甲沟炎……腹泻严重时自己根本无法控制,连从办公室走到厕所都很困难。

  最近大半年,黄建华凭借自己的经验,“擅自”减少了靶向抗癌药物的剂量,状态尚佳。随着副作用的缓解,他的面色也好转起来,完全不同以往见诸媒体的照片上下巴长满皮疹的样子。医生肯定了他“擅自”减药的做法,并勉励他,这样的先例很少,要学会与癌症共存,好好生活。

  很多人以为《汉法大词典》出版后,黄建华会停下来歇歇。“人活到80多岁,本来不是这种病就是那种病,还能做一点自己的事,就有寄托了。”他“心安理得”地做起自己一直想做的事,还和太太出版了一本《中法谚语对照手册》、一本译著《碧丽蒂斯之歌》。

  在主攻词典学的同时,黄建华兼做翻译和文学创作。他主译了由商务印书馆规划的“世界学术名著”4种,翻译了《爱经》全译本等文学著作,还与他的业师梁宗岱合作翻译了《蒙田随笔》,出版了散文集、诗集数本。他与女儿黄迅余合作翻译的法国著名汉学家谢和耐的《中国社会史》,更是得到作家本人和出版社的高度认可,至今仍是各大高校历史系的必读参考书目。

  当被问及词典编纂过程中有无遗憾时,他毫不犹豫地摇头。唯一的挂念是词典要不断完善,“编词典是个没完没了的过程,没人延续下去,就会变成废纸”。

  2017年,黄建华又踏上词典修订的新征程。“‘大湾区’要收进来,‘网红’要收进来”……为了不被时代抛在后面,两年多来,黄建华和他的助手已经梳理出2000多个条目,预计整个修订周期要3至5年时间。

  在他办公桌面对的书柜门上,醒目地贴着一张A4纸打印的提示,内容是他女儿用汉法双语写的“适可而止”几个大字,稍显责备的语气中透露出对父亲满满的关心。“我女儿来看我的时候,觉得我太辛苦,就写了几个字让我记住。”黄建华从来没有“适可而止”的意思。他计划着,有时间了再优哉游哉地去一下欧洲,见见朋友、看看风景,还要查查资料。

  重实学轻虚衔

  黄建华一生中的两次重要转折均与新中国紧紧联系在一起,一次是新中国成立,另一次是改革开放。出身于工人家庭的黄建华,是五个兄弟姐妹中的老大,小时候由于家境贫寒,没机会认真读书。父母想要他早点做工帮衬家里。新中国成立后,社会风气崇尚读书,父亲听从一位工友劝告,才让儿子继续读书,这是黄建华人生中的第一次转折。

  1957年,中山大学第一届法语专业招生。梦想成为一名作家的黄建华本想报考中文专业,考虑到法国诞生了莫泊桑、巴尔扎克等文豪,为了开阔眼界“糊里糊涂”选择了法语专业。没承想,竟成了他一生的事业。

  当时,著名的诗人、翻译家梁宗岱是法语专业的老师之一,也是黄建华的业师。梁宗岱游历欧洲七年,却从未拿过一所大学的文凭,回国后先后执教北大、清华、南开、复旦、中大等。梁宗岱著作为数不多,但均是用心之作,导师“重实学轻虚衔”“重质轻量”的治学精神,更是对黄建华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由于成年之后才开始学习法语,黄建华学得很吃力,练发音练到“咬牙切齿”。为了以勤补拙,他除了在课堂用心学习外,课后还勤于查阅词典,词典也因此成为他的“良师益友”,为日后进行词典学理论研究和实践打下了基础。

  毕业后留校任教的黄建华,偶然被安排主持《新简明法汉词典》的编订工作,没有太多准备的他边编边学,他说这是“从战争中学习战争”。改革开放后,国家外语人才紧缺,黄建华被推荐应考进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担任译审,这也是他的第二次人生转折。

  当时,尽管已经离开词典编纂工作,词典仍像磁石一样吸引着身处巴黎的黄建华。他一方面努力搜集各种辞书和辞书学著作,一方面遍访法国著名词典学家。在此基础上,他对词典问题做了诸多理论探讨,在《辞书研究》发表多篇文章,1987年结集出版为《词典论》,成为我国首批系统论述词典编纂的专著,在辞书界产生了广泛影响。

  2000年,《词典论》修订本出版。14年后,黄建华收到了韩国寄来的《词典论》韩文译本,这本他撰写于上世纪80年代的经典论著,经翻译于当年在韩国正式出版,被外界称为“给亚洲词典学理论研究注入新的活力”。

  把冷板凳坐热

  “看来我的后半生再也不可能和词典分开了。”1988年,黄建华在《辞书研究》的专栏里写道。他把词典称为“晚识的知己”,希望以自己的努力夺回早年错过的光阴。2006年,中国辞书学会向70岁的他颁发“辞书事业终身成就奖”。

  然而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是,词典学对很多人来说仍然陌生,成果难被认可。

  “150年前的法国,词典学家利特雷编纂《法语词典》获法国社会和学界广泛认可,被推举为仅有40名限额的法兰西科学院院士。我国对辞书认知状况,令人担忧。”今年举办的“新时期辞书学与辞书发展研讨会”上,黄建华结合多年观察思考,提出我国当前辞书编纂面临的最大问题:辞书工作和辞书成果评价。

  对辞书编纂工作不重视,加上翻译成果不容易被高校科研成果评价体系认可,让这项光辉的事业难以吸引优秀青年学子,这让黄建华至今心绪难平。

  在《语言学论文集》小序中,黄建华这样表达自己的困惑:“不少中外学者都反复强调语言学是一门领先的学问,但在现实生活中,情况似乎并非如此,且不说科研立项、拨款、评奖等决策运作方面许多时候都不如其他学科,就从纯学术角度而言,也常常显得比其他学科矮一截。”

  他欲奋笔疾书,为词典学大声疾呼之际,却又犹豫起来。在黄建华看来,作为学术工作者,既要十分重视和专注于自己所钻研的领域,又要有兼容百川的气概,懂得尊重他人所从事的领域,“最要紧的是要不断贡献出有分量的成果来”。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为词典学占据应得的一席之地,黄建华身体力行。除了自身躬耕学术,他还在广外创建了词典学这一新学科,培养了我国第一位词典学博士,如今他的众多弟子已经成为一些院校词典学专业的领军人物。

  “词典编纂家未必是想象力丰富的创造者,却肯定是坚毅顽强的实践家。”这句黄建华用来评价利特雷的话,用在他自己身上再合适不过。

  对话黄建华:著作等身易,“等心”难

  《南方》杂志:不管是面对浩如烟海的词典,还是疾病,您为什么能一直保持着乐观心态?

  黄建华:一个人的意志力很重要,我一直告诉自己精神不要垮。10年前,在医院等候做手术的两个星期,我照吃照睡,再加上没有工作缠身,住院期间人家都说我胖了。我坚信自己不会垮掉,反倒是我太太,因为太关心我,压力比较大。

  《南方》杂志:16年心血育成,《汉法大词典》在您心中的位置有多重?

  黄建华:此前我写的《词典论》偏重理论,终归不是实践。做了多年词典学研究,《汉法大词典》算是画了一个句号,也得到了社会承认。希望这本词典能为后人打下一个比较好的基础,未来能够继续完善。做词典是没完没了的工作,如果能够一直延续下去,词典就会拥有很强的生命力。

  《南方》杂志:梁宗岱先生是您的业师。学术方面,他对您有哪些影响?

  黄建华:一方面是重实学轻虚衔。梁先生游历欧洲七年,先后进过巴黎大学、日内瓦大学、海德堡大学等,但从未从哪一所大学拿过文凭,而是参加一些文艺沙龙,结识文艺界、学术界的朋友,成就中法文化交流的一段佳话。1931年回国后,曾执教北大、清华、南开、复旦、中大等,是有真本事。另一方面就是重质轻量,他留下来的著作和翻译不多,但都是触动了自己的才翻译,均是用心之作。

  《南方》杂志:按照现在一些高校开出的条件,梁宗岱似乎远远达不到“教授”的要求,您如何看待这样的学术评价体系?

  黄建华:现在存在一些“唯论文”倾向,如果人家不写论文而是编词典,就不算“分数”。拿翻译来说,翻著也不算成果,如此下去,是无法培养出翻译大家的。《词典论》出版之前,我在《辞书研究》发表了14篇文章,后面才结集出版,如果按著作数量算,我还不及格,因为只有一本书;但按文章数量来算,还多出了几篇。对人文学科来说,“量化”有时候很要命,著作等身容易,但著作“等心”很难!把论文看得高于一切,很不利于年轻人慢慢静下心来搞学术。

  《南方》杂志:您工作之余的兴趣爱好是什么?等词典修订工作完成,有没有什么计划?

  黄建华:世界这么大,我也想去看看。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虽然我当过外语学院院长、广外校长,像美国我都还没去过。其实,行政职务并不是我的追求,但党组织信任我,推荐我担任这些职务,我就用心做。人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所以只能减少游玩机会,在学术和行政中取得平衡。因女儿的关系,我到访欧洲较多,一是游历风景,另外对外文工作者来说,也是一个收集资料的好机会。

  《南方》杂志:现在互联网和智能手机上学习外语的软件和应用很多,出国旅游还可以借助翻译器,这会不会对词典学产生一些冲击?

  黄建华:冲击肯定有,但确实给人们带来了生活上的便利,节省了很多工夫。像百度、微软、谷歌这些都有自己的翻译,我都试过。如果外语和外语对译,准确度就很高,但和中文对译,准确度就略微差一些。试验结果同时证明,没有一种翻译能够脱离人的干预,尤其是同传。另外一些文学作品,如诗歌、散文等的翻译,其实和创作无异,机器翻译虽然形式差不多,却始终不能替代人类的感情。今天科技发展很快,也正因为这样,更需要人在更高层次发挥作用。

  《南方》杂志:现代人外语学习需求不断增长,对于他们,您有何建议?

  黄建华:我20岁出头才开始学习法语,太晚了,因而比较被动,要通过很艰苦的努力,才能拿起笔头。最好的外语学习方式就是尽可能创造条件,浸泡式学习,在自然而然的过程中掌握一门语言。“浸泡”的效果比较地道,能够达到接近母语的水平。硬学是可以学出来的,但跟浸泡式学习相比,会生硬一些。

网编:卢志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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